尚辉:笔墨图像——赵小海山水画的玄幽之境

尚辉:笔墨图像——赵小海山水画的玄幽之境

图像是当代绘画难以摆脱的视觉参照。图像超强的视觉功能,不仅是当代艺术最典型的观念载体,而且逐步取代了绘画的视觉叙事性。在当下,人们最困惑的艺术命题是,图像可否完全替代绘画?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绘画自人类历史以来作为人性解放的一种表达方式,又具有哪些不能被图像替代的独立存在价值?在图像已成为人们习以为常的认知世界的视觉信息时代,图像会给绘画带来哪些积极的影响,而绘画又如何从中寻求新的发展方向?

应该说,中国画以意观照对象与以意造型的方法论和图像并无紧密的关系。从传统中国画的审美角度,图像永远都替代不了中国画,不论水墨写意还是工笔重彩。问题是,20世纪以来,中国绘画对于西洋绘画的引进与学习,不仅逐步增强了传统中国画的写实性因素,而且以油画为代表的西画已成为中国绘画的重要组成。包括西画在内的中国绘画,已在欧美运用图像探索当代艺术的当下,仍然寻求新的文化生长点,这或许让人们看到的是绘画如何在图像的遮蔽中进行新的探寻与展延。赵小海的山水画正是在这样的艺术演进中,积极吸取图像文化的视觉特征而进行了图像水墨的探索,他的艺术成果也便表现在立足于当代视觉审美的体验而形成的笔墨精神。

从坚持写生行为的角度,或许还不能完全分辩赵小海和传统山水画家的区别。但表面的写生行为的一致性,也可能产生不同的结果。赵小海的山水画作具有很强的镜头感和光影虚拟的图像感。譬如,他最擅长的横构图无疑具有遮幅式镜头的取景特征,而且,镜头对焦所形成的图像视点的平移、推拉、俯仰也形成了赵小海山水画较为明晰的透视关系。再譬如,他山水画的水墨语言并不仅仅是平面的构成关系,而更多体现的是光影对于景物的虚拟。这一方面表明了赵小海试图用笔墨表现因时间迁延而造成的光影变化,另一方面也显现出画家再造光影、营构意境的审美追求。他异常能动地将眼见山水转换为图像的光影与镜像,其作品与写生的距离,恰巧表明了即使是现场写生,也早已被他自觉而有效地转换为图像格式的一种创作方法。但富有意味的是,他并不依赖图像进行创作,而是通过写生获得对于自然的体悟。在他看来,通过画笔在现场写生认知的山水更容易形成人与自然的互动性,而且,也只有经常回到写生,才能不断丰富和深化他对于自然造化的感悟。就赵小海的艺术个案而言,写生的目的,并不在于他从哪个角度捕捉了几帧生动的现场风景,更在于他在写生的过程和真山真水构成的心物交融。他总是把山水当作富有灵性的人来看,在与之无间隔的触摸中形成物我合一的感觉反射与精神互通。这使得他的创作,在巧妙地运用图像——这个当代视觉方式的同时,又在观照山水的精神内核上和中国传统文化趋向一致。

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赵小海就是试图用图像摄取中国山水画观照自然而形成的那样一种精神境界。在具有主题意味的巨幅方形作品里,如《心象》《幽壑》《晨光》《风骨》《月夜》《争流》和《生命之源》等,画面往往用幽暗玄秘的墨色统揽整体的光影,最大限度地凸显——或深岩巨壑的谷底余息尚存的雾霭、或被群峰遮挡的峰巅映照出的最后一抹余晖、或朗月清辉的溪流于山涧幽谷传来的潺潺呜咽。这些作品不仅通过降低整幅画面的明度,来反衬画面上转眼即逝飘渺无定的雾霭、余晖和溪流;而且画面中的这些细若游丝的留白也构成了作品的灵魂,从而使画面营造出玄秘、幽深、游移、虚幻的境阈。显然,这些境界的臆造与营构是通过光影完成的,光影的虚拟既制造了画面的深度感,也形成了时光流逝的动态性。不论是熹微的晨光还是苍茫的黄昏,也不论是清幽的月色还是笼锁的烟雾,光影都成为画家再造意境的手段,这正像黑白摄影对于光影的运用与设计,画家也总是通过光影幻术所形成的迷离、神奇、怪诞和陌生的图像来探测视觉心理的反应。在某种程度上,赵小海的艺术创造性也便体现在这种玄幽秘境的营造上,那是一种超越自然的心理镜像的揭示。

和传统山水画通过笔墨显现境界、品格与个性不同,赵小海画面的山体与川流具有了物性与神性的互通性。在他那些主题意味浓重的巨幅方形作品中,画面上的山体往往被塑造为恢弘厚实的体量,只不过是始终处于幽暗的光影内,也即,体量感的表达总是从属于画面整体光影幻境的需要。其实,赵小海的学术高度并不止于他对山水光影的虚幻构置,更在于这种光影是通过笔墨来实现、并在笔墨积累与探索方面抵达个性的高度。一方面,笔墨要能表达光影晦明的变化,其难点在于层次的渐变和转换的细微;另一方面,则是笔墨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和艺术主体的个性与品位,并不因光影的追求而降低笔意墨蕴的品质。赵小海在这些幽暗的光影之中——其实也是在深墨之内,探索焦墨的笔力、皴染的层次、湿墨的润度以及焦墨与湿墨在皴染之中如何显现笼罩在光影之中的山岩体量,而这一切依然要体现中国画特有的笔墨精神——笔性的力度、墨气的清透和内敛的笔墨之中呈现的沉静,并做到随兴而不粗率、恣肆而不狂野、放达而不张扬。尽管赵小海山水画的整体具有一种光影图像的魅力,但丝毫不减笔墨意蕴,甚至于是笔墨的精微与耐读,才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了沉静、丰厚、浑朴的艺术品格。

除了那些体现了致广大而近精微的主题性山水画之外,他的一些中小尺幅的作品往往显现出更加轻松裕如、也更加粗放写意的笔墨。这些作品的光影表现常常通过水墨的自然渗化形成光影的游移与闪耀,特别是他擅长描绘的雪山草原、大漠旷野、边关长云以及透着月色的丛林、光斑闪烁的叶片等,既发挥了现代水墨画水与墨冲撞的偶然性技巧,也运笔使墨将笔性与墨法融于其中,从而自然巧妙地将山水的光影变幻与笔墨的浓淡虚实有机地结合于一体。显然,他对于苍劲、阔远、朴茂、浑厚、重拙等笔墨个性的追求,既出于他构筑超现实性山水的神秘造影的需要,也体现了他严谨与不羁、内敛与放达、沉静与野逸等多重品格的变化与个性的统一。

光影与笔墨的偶合,不仅意味着艺术语言上的西方古典主义绘画与中国传统文人画的融合,而且在文化的高度上表现了赵小海对于山水画现代人文精神的一种探索。毫无疑问,在当代视觉信息传播的时代,谁都摆脱不了图像文化的影响。只有在图像不断消解绘画的过程中,积极地研究图像文化并从中寻求绘画性的创造支点,才能让绘画进入当代视觉文化的体系、赋予绘画以新的开拓空间。(尚辉 中国美协理事、《美术》杂志执行主编、艺术史学博士。选自笔墨秘境 赵小海山水画全国巡展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