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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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时期的爱情》: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

原标题:《霍乱时期的爱情》: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

一对年轻的恋人,互相爱慕,狂热地通信两年,最后男孩向女孩求婚,经过四个多月的犹豫,女孩最终回了信,答复只有一句:好吧,我同意结婚,只要您保证不逼我吃茄子。

男孩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女孩叫费尔明娜·达萨,这段情节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最为美好的时刻之一,但每一位读至此处的读者都会疑惑:为什么答应求婚的条件竟是关于茄子?

茄子:童年与创伤

弗洛伦蒂诺是邮局的电报发报员,一次去给费尔明娜的父亲洛伦索·达萨送电报,在花园里邂逅费尔明娜,她高傲与质朴的气质,抓住了弗洛伦蒂诺的心。“正是这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

碍于父亲的反对,费尔明娜就与弗洛伦蒂诺开始了漫长的信件恋爱。两年之后,就出现了上面的一幕。

马尔克斯是心理描写的大师,关于茄子并非他信笔而书,眼尖的读者马上会联想到其背后或有深意。

《霍乱时期的爱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著,杨玲译,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9月版。

关于茄子的事,要从费尔明娜的童年说起。她四岁失去了母亲,父亲将她抚养成人。但父亲粗鲁、暴躁,对她管束严苛,家庭如同罩在身上的铁笼。在五岁时,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件与茄子有关的事:

从小时候起,在还没有尝过之前,她就讨厌茄子,因为她总觉得它的颜色像毒药……五岁时,她曾在餐桌上说过同样的话,而父亲则强迫她吃下了为六个人准备的整整一锅茄子。当时她相信自己就要死了,先是因为她把已经变成碎末的茄子稀里哗啦地吐了出来,接着又因为大家为了医治她而强迫她灌下一碗蓖麻油。这两样东西,不仅因为其味道,更因她对毒药的恐惧,在她记忆中被混作同一种类似泻药的东西。 

心理学重视童年的经验,尤其是创伤的经验,在儿童时期,孩子的安全感主要来自于父母,而当父母缺失,或者粗鲁对待孩子,就会让孩子的安全感丧失,形成一种焦虑。费尔明娜的遭遇,就是安全感的完全丧失,尽管姑妈曾暂时取代了母亲的角色,但后来还是被父亲赶跑了。

茄子在这里成了一个象征。

洛伦索·达萨:爱与恨的交织

费尔明娜的父亲洛伦索·达萨是个小商人,黑白生意都做,名声很差。当年,费尔明娜的母亲义无反顾要嫁给他,她是当地最显赫家族的掌上明珠,而他在众人眼中,却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来者”,“夸夸其谈,举止粗鲁,且四处漂泊”。

他们的婚姻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但他的自信和自尊并未随之消失,靠着勤奋和钻营,他赚到了一些钱。洛伦索的勤奋少有人能比,按照他自己的话说,他“变得富有的秘密就在于,在他那众多的骡子中,没有哪一头能像他本人这样勤劳和坚韧。”

他所有的付出只是希望为女儿营造好的生活环境,通过婚姻来改变命运:

自从妻子死后,他给自己定下的唯一目标,就是让女儿成为一位高贵的夫人。面对一个大字不识、靠贩卖骡子为生的商人来说,这条路漫长而且没有把握,更何况在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省,他那盗马贼的名声虽没有坐实却流传很广。……一个美丽的、受过古典教育的女人尚有机会通过一桩美满的婚事获得新生。

但是,弗洛伦蒂诺的出现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带着枪找到弗洛伦蒂诺,进行了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请您别挡我们的路。”

但是枪口并未吓退痴情的弗洛伦蒂诺,洛伦索于是决意带女儿去旅行,换个环境,让她忘掉这段计划之外的恋爱:

就在那个星期,他带着女儿去旅行了,为了让她忘掉一切。他没有向女儿作出任何解释,而是冲进她的房间,嘴唇上方的胡子沾着因暴怒而嚼碎的雪茄末,命令女儿收拾行李。她问他去哪里,他回答说:“去死”。她被这个听上去过于真实的回答吓了一跳,试图用前几天的勇气面对他,但他解下自己带有实心铜扣的皮带,在拳头上绕了一圈,然后狠狠地在桌子上抽了一下,声音像来复枪的枪声一样响彻整座房子。

洛伦索是现实中许多父母的写照。作为一个父亲,除了脾气暴躁,他已经算是合格的了。但暴躁的脾气,或许就是来自妻子去世之后对于养育女儿的压力。他的妻子是在费尔明娜四岁时去世的,茄子的事件就发生在第二年。他挣钱有点不择手段,他把自己当做一堆污泥,只希望从中能长出希望之花。他不愿女儿重复自己和妻子的命运,他扮演了当年他最痛恨的妻子父母的角色,全力阻挠这场婚姻。经历了自己的一生后,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那种婚姻的艰难,也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扮演阻挠者的角色。后来女儿结婚后,当洛伦索的坏名声有损于女儿的生活时,他选择了离开,最终独自终老他乡。

父亲是费尔明娜终生的噩梦所在,是自己逃不开泥沼,是世俗世界的象征。很多年之后,父亲终于去世了:

当他去世的消息传来时,费尔明娜·达萨不禁舒了一口气。为了避免他人问起,她没有为他戴孝,但接下来好几个月,每当她把自己关在浴室中抽烟时,便会带着一股无名火哭泣起来,她是在为父亲而哭。“舒了一口气”写的是压抑解除后的释放,哭泣是因为那毕竟还是父亲。

旅行:生活的悬置与成长

不得已随父亲去旅行的费尔明娜,陷入绝望之中,抱着必死的信念。但旅行改变了她。

《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旅行,都有着特殊的意味,让悲伤治愈,让脆弱坚强,让困境消除,让心灵成长。除了这次被迫的旅行,此后还有巴黎的蜜月之旅,为了挽救婚姻的欧洲之旅,与丈夫闹翻后的乡下之旅等。

旅行是对日常的打破,让身心得以脱离一直深陷其中的现实,进入到一种悬置的生活状态。在旅行中,生活没有消失,而是暂停了。旅行带来了时空的置换,但仍旧处在现实之中,旅行不是梦境,梦境是纯然的虚幻,旅行则是现实的虚幻。旅行让自身从现实的躯壳中脱离出来,以反观自身的生活。深谙旅行之道的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说:

旅行能催人思索。很少地方比在行进中的飞机、轮船和火车上更容易让人倾听到内心的声音。我们眼前的景观同我们脑子里可能产生的想法之间存在着某种奇妙的关联:宏阔的思考常常需要有壮阔的景观,而新的观点往往也产生于陌生的所在。

(《旅行的艺术》,[英]阿兰·德波顿著,南治国、彭俊豪、何世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8月版,第56页)

费尔明娜在这次旅行中,获得的就是反思、勇气、温情和力量,从而提升了心理的安全感。费尔明娜的改变让父亲欣慰,他决定返回,并把家庭管理的大权交给了女儿:“我把你生活的钥匙交给你。”

她“不再是那个既受父亲宠爱又受他严加管束的独生女了,而变成了这个满是尘土和蛛网的王国真正的女主人。”

分手:非理性与转变的时刻

旅行的分别并未让费尔明娜忘掉弗洛伦蒂诺,反倒是增强了两人之间的感情。他们通过秘密电报联系,期待着见面时就结婚。费尔明娜在乡间要参加舞会,按照风俗,妻子参加舞会必须要征得丈夫的同意。她就发电报给弗洛伦蒂诺,在线等到答复后再去参加。这不是多此一举,而是他们互诉衷肠的方式。

因为电报的耽搁,弗洛伦蒂诺并不知道费尔明娜回来的时间。他处在相逢前的狂喜之中,日思夜想。费尔明娜也憧憬着他们结婚的场景,她回来后去集市购物,添置着结婚的用品。

但,在“代笔人门廊”,突如其来的一幕发生了。

正在品尝甜蜜的菠萝块的费尔明娜,突然看到弗洛伦蒂诺就在她面前。就在这一瞬间,她决定分手了。这是小说最令人匪夷所思的细节:

她回过头,在距离自己的双眼两拃远的地方,她看见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他离她那么近,就像在子时弥撒躁动的人群中看到他的那次一样。但与那时不同,此刻她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费尔明娜在一瞬间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似乎所有的解释都是无效的。之所以无效是因为我们试图寻找一个因果联系,为这样的结果寻找原因。因果的判断是现实中的理性,但很多时候这样的理性不起作用,就像每天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很多事一样。

安娜·卡列尼娜去火车站去见沃伦斯基,在站台上,火车到来的那一刻,她选择了自杀。不是她选择了自杀,是自杀选择了她。米兰·昆德拉说:“托尔斯泰对一次自杀的非诗性的审视就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是小说史上独一无二的‘发现’。”(《帷幕》,[捷克]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7月版,第31页)

这是文学中伟大的“非理性时刻”,费尔明娜的分手,也是这样的伟大时刻。

《帷幕》,[捷克]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7月版。

文学即是对理性的反思或打破,文学质疑理性,反思生活中的因果判断。就像列夫·托尔斯泰说的:“如果假定人类的生活可以受理性的支配,那么生活的可能性便不复存在。”

幻影:想象与破灭

后来费尔明娜给弗洛伦蒂诺写了一封分手信,只有一句话:

今天,见到您时,我发现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幻觉。 

弗洛伦蒂诺天生文质彬彬,具有忧郁的气质,善解人意,是个诗人。尽管他的诗写得不怎么样,但他除了诗之外,不会也不愿写其他东西。他把公文写成了诗,也把生活过成了诗。

电影《霍乱时期的爱情》剧照。

费尔明娜为什么会喜欢弗洛伦蒂诺?

在父亲严苛的约束之下,费尔明娜感受不到任何的爱和安全感,来自弗洛伦蒂诺的爱,让她有了温暖,也打开了她爱的心扉。在困境之中,人靠想象来进行自我的安慰,在恋爱之前,也会想象未来的恋人。但这种想象,是自我的建构。两人一见钟情是因为彼此都将对象理想化了。朱光潜先生说:

你在初尝恋爱的滋味时,本来也是寻常血肉做的女子却变成了你的仙子。你所理想的女子的美点她都应有尽有。在这个时候,你眼中的她也不复是她自己原身而是经你理想化的变形。你在理想中先酝酿成一个尽美尽善的女子,然后把她外射到你的爱人身上去,所以你的爱人其实不过是寄托精灵的躯骸。你只见到精灵,所以觉得无暇可指;旁人冷眼旁观,只见到躯骸,所以往往诧异道:”他爱上她,真是有些奇怪。“一言以蔽之,恋爱中的对象是已经艺术化过的自然。美的欣赏也是如此,它也是把自然加以艺术化。所谓艺术化就是人情化和理想化。(《谈美》,朱光潜著,中华书局2010年8月版,第50-51页。) 

弗洛伦蒂诺每天守在费尔明娜上学路经的花园:“只要能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他就心满意足了。慢慢地,他将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都归属于她。”

费尔明娜是作为诗人的弗洛伦蒂诺“被诗歌的魔力理想化了的姑娘”。

费尔明娜自小失去母亲,父亲的粗暴脾气让她一直担惊受怕,她没有丝毫安全感。她期待着可以依靠的港湾,她期待被爱的感觉。弗洛伦蒂诺的出现,填补了她想象的幻影,她需要的是一次恋爱,而不管是哪一次具体的恋爱。如果这次不是弗洛伦蒂诺,而是其他人出现在她面前,或许她也会答应。她需要的是安全感,而不是来自某个人的安全感。弗洛伦蒂诺只是她想象出来的影子。

但弗洛伦蒂诺卑微的出身、平凡的工作、瘦弱的身材、忧郁的气质,似乎都不能满足费尔明娜对于安全感的追求。她选择了分手,不是她违背了爱情的承诺,而是“某种乍现的成熟之光”抓住了她:

她也无法解释究竟是什么深藏不露的理智让她做出了那样高瞻远瞩的决定,但多年以后,当她即将步入老年的时候,不知怎的,在一次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偶然谈话中,她突然发现了其中的奥秘。……费尔明娜·达萨发现了潜意识中阻碍她爱他的原因。她说:“他就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的确如此:他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的影子。 

弗洛伦蒂诺被费尔明娜的决定摧毁了。他不理解这个决定,但却没有去恨。他并未被摧垮,而是选择了去积极面对生活。他开始努力去工作,他可能明白了,费尔明娜之所以离开他,是因为从他这里获得不了安全感,因为他并不缺少爱情。他怀着恋人的眼光和心情,默默关注着费尔明娜的生活,坚信最终会与爱人重逢。弗洛伦蒂诺像个诗人一样生活在世俗世界之中,他要对抗的不仅有偏见和不解,还有时间。

在阿德勒看来,自卑感是人类最为基本的心理状态,每个人都会因为某种不足或失败而产生自卑感,但克服自卑的努力使人走上了超越之路。弗洛伦蒂诺最后做上了加勒比河运公司董事长,成了地方上的风云人物。弗洛伦蒂诺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他最瞧不上的就是世俗的眼光。他最终又等到了乌尔比诺的死亡,获得了与费尔明娜见面的机会。

他战胜了时间。

婚姻与爱情

最后费尔明娜和乌尔比诺医生结婚了。

乌尔比诺是个理想的男人,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出什么缺点,马尔克斯写乌尔比诺唯一的一次婚外情,与其说在戳破乌尔比诺完美的形象,倒不如说是在反衬他的完美。乌尔比诺出生于医生世家,其父亲参加救治当时的霍乱疫情,备受尊敬。乌尔比诺年轻时去法国留学,受到现代医学训练,回来后整座城市都因他而面貌一新。

乌尔比诺也是对费尔明娜一见倾心。但费尔明娜对此非常排斥,一则是因为她对弗洛伦蒂诺还念念不忘;二则是她不愿意接受父亲为她设定好的命运,乌尔比诺与父亲期待中的理想男人太像了,“不仅仅是酷似——简直如出一辙”。

让她接受乌尔比诺的原因也正是,她实在也找不到任何能拒绝的理由。相反,她在乌尔比诺那里找到了在弗洛伦蒂诺那里没有找到的东西:安全感。

她发现自己在没有任何有力的理由就拒绝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后,也同样没有任何有力的理由更喜欢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事实上,她喜欢后者的程度不比喜欢前者多,而了解则更少,他的信不像前者那样炽热,也没有做出过那么多能证明其决心的感人举动。事实上,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追求从来不是用爱的语言表达的,而且奇怪的是——至少可以说是奇怪——像他那样一个天主教的卫士,向她提供的竟然仅限于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这些疑虑增加了她的彷徨,因为她也并不坚信爱情当真就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

在父亲强迫她去的那次旅行中,费尔明娜对于爱情有了更多的了解。有一次,她“惊愕地听说,不仅没有爱情能够幸福,而且与爱情背道而驰也能幸福。这个说法让她惊慌失措。”

尽管她当时毫不犹豫地排除了这个想法,但不能说对后来的她没有影响。

卡伦·霍尼认为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着焦虑感,而对抗焦虑有几种形式:爱、顺从、权力和退缩。“获得任何形式的爱,都可以作为一种强有力的手段来对抗焦虑。”也可以通过爱的顺从来获得安全感,以对抗焦虑:

如果爱对一个人是如此重要,以致他的全部生活安全感都建立在爱上,那么,他是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的;而这一点原则上即意味着顺从他人的愿望。但由于人往往无法相信任何爱,因此他的顺从态度就不是旨在赢得爱,而是旨在赢得保护。(《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美]卡伦·霍尼著,冯川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6月版,第71页)

 

《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美]卡伦·霍尼著,冯川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6月版。

在这样的婚姻中,费尔明娜“不是旨在赢得爱,而是旨在赢得保护”。他们的婚姻,虽有些波折,但总的来说还算稳定,时间久了,彼此也有了很强的依赖感。“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说清这种相互依赖究竟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还是习惯使然。他们从不曾为此问过自己,因为两人都宁愿不知道答案。”

治愈:爱情的茄子

婚后的生活,在蜜月之后,没有想象的那般顺利,最要命的是,天天都要吃茄子:

每天的食谱里都有各式各样做法的茄子,布兰卡夫人为了尊重死去的丈夫不肯改变这一习惯,而费尔明娜·达萨则拒绝吃。 

这样的婚姻并不是费尔明娜所期待的,也不是乌尔比诺所期待的。乌尔比诺为了挽救婚姻,决定重带妻子去旅行。

他系紧靴带,又扎紧腰带,束紧一个男人所剩下的全部,对她说,行,亲爱的,咱们去寻找在欧洲丢失的爱情:明天就走,不再回来。 

旅行又带来了改变。在法国的两年里,他们又重现唤起了蜜月时的感情。直到乌尔比诺的母亲去世的消息传来,他们又重回故土。

此时的费尔明娜,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孩子给了她新的身份和角色。给她造成很大心理压力的婆婆去世,丈夫的宽容,孩子的降生,这一切让费尔明娜进入到了迄今为止最为幸福的状态。也就是在这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一次晚宴中,侍者端上了一道费尔明娜·达萨认不出是何物的美味佳肴。她吃完了一大份,喜欢之极,又要了同样的一份,正当她感到遗憾,碍于惺惺作态的文明礼仪不便再要第三份时,竟得知自己刚刚怀着毫无顾虑的喜悦吃下去的满满两大盘美食全都是茄泥。她雍容大度地认了输:从那时起,在拉曼加别墅,三天两头就端上各式各样做法的茄子,频繁程度堪比曾经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而且每个人都脾胃大开。以至于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老年的闲暇时光常常津津乐道,说他真希望自己再生一个女儿,为的就是给她取一个定会让全家都开心的名字:茄子·乌尔比诺。

其实,乌尔比诺所需要的并不是爱情,而只是婚姻,只是一种安定的生活,就像他说的:“你要永远记住,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

这恰恰也是费尔明娜在与他的婚姻中所希求的。

经历了数十年的婚姻生活后,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彼此都获得了安定感。卡伦·霍尼提到:“在真正的爱中,爱的感觉是最主要的;而在病态的爱中,最主要的感受乃是安全感的需要,爱的错觉不过是次要的感受罢了。”(《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美]卡伦·霍尼著,冯川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6月版,第81页)费尔明娜喜欢上了吃茄子,暗示的就是这种心理安定状态。她最终找到了安全感。

茄子后来也继续成为费尔明娜的心理象征。因为乌尔比诺出轨,费尔明娜生气避居在表姐的庄园,差不多两年之后,乌尔比诺终于前来接她回家。费尔明娜的表姐已经在信中知道这个消息,告诉费尔明娜中午做茄子馅饼招待客人,但未说明要招待谁。上午十一点,费尔明娜正在厨房里做茄子馅饼,乌尔比诺出现了。

她开心得要死,来不及多想,只胡乱地洗了洗手,喃喃道:“谢谢,我的上帝,谢谢,你真是太好了!”她想到因为这该死的茄子馅饼,自己还没有洗澡,伊尔德布兰达让她做馅饼,却没有告诉她谁要来吃午餐。这里的茄子,象征着感情的复归于好。

弗洛伊德的心理课

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对于费尔明娜的“茄子情结”的描写,绝非信马由缰地随意书写,而是受到心理学影响后的自觉安排。马尔克斯在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中回忆,在中学时代,他在图书馆看到了《弗洛伊德全集》:“图书馆进了一套弗洛伊德全集,畅游书海变得惊心动魄。我一点也看不懂那些带淫秽色彩的分析,但其临床案例,比如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却让人欲罢不能。”(《活着为了讲述》,第176页。)

中学时代对于弗洛伊德的阅读,使马尔克斯对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产生了兴趣,以至于他在课堂上试着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写作了一个关于精神病女孩的故事,尽管他的这次尝试并不太成功:

卡尔德隆老师在西班牙语课上让我们写故事,自由命题。我写的是一个七岁的精神病女孩的故事,标题有些卖弄,一点儿也不像故事,叫“一例强迫性精神病”。老师当堂宣读,同桌奥雷利奥·普列托毫不客气地批评我,说我既无科学根基,也无文学根基,居然自大到去写这么变态的故事。我气坏了,毫不谦虚地辩解,说我只是借用弗洛伊德的临床病例来完成作业。好几个同学对我冷嘲热讽,老师怕我记恨,课后特地找我谈话,鼓励我在文学道路上继续前行。他说。读完那个故事能看出我对现代文学技巧一窍不通,但有文学创作的本能和欲望。他说我写得不错,至少有创新意识。他第一次跟我谈修辞学,传授了一些构思主题、遣词造句以求浑然天成的实用性技巧。最后,他鼓励我,无论如何要继续写,哪怕只为动动脑,活跃活跃思维。那是我在国立男子中学第一次与他促膝长谈,之后又利用课后闲暇与他畅谈多次。那些长谈让我的作家生涯获益匪浅。

(《活着为了讲述》,[哥伦比亚]马尔克斯著,李静译,南海出版公司2016年4月版,第176页。)

 

《活着为了讲述》,[哥伦比亚]马尔克斯著,李静译,南海出版公司2016年4月版。

费尔明娜和弗洛伦蒂诺的爱情故事,据马尔克斯说,是来自自己父母的经历,只不过他的父母经过波折结婚了。但这也有心理学的意味,作品总暗含着作者的影子。

直到很多年以后,费尔明娜才明白,安全感并不能完全靠别人给予或施舍,而是要靠自己来获得。当乌尔比诺去世之后,她追忆一生,发现自己只是个高贵的仆人,她所拥有的只是在别人眼中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她获得了短暂的安全感,但丧失了爱情。

这也让她重新接受了弗洛伦蒂诺,重新回到爱情的状态,在风烛残年中享受最后一丝残存的爱情。

在经过了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后,弗洛伦蒂诺又慢慢回到了费尔明娜的世界,最终两人一起开始了一段航行旅程。在旅行即将结束时,船长听从了弗洛伦蒂诺的命令,不再搭载任何货物和旅客,桅杆上挂上了一面标志着霍乱的黄旗,开始了一次纯粹的爱的旅行:

那天晚上,作为个人对狂欢的贡献,费尔明娜·达萨在船员们的欢呼声中下了厨房,为大家做了一道她自创的菜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将其命名为“爱情茄子”。对费尔明娜来说,创伤最终得以治愈,她回归到了爱情,也回归到了自我。爱情就是自我的完成。